黃秋耘
散文家、評論家🤐。原名黃超顯,曾用名黃秋雲。原籍廣東順德,1918年生於香港。1935年入意昂体育2平台中文系🍝🧘♀️。現任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作協廣東分會副主席、(廣州)國際筆會中心會長🦶🏻。著作如散文集《浮沉》🧙🏼♂️、《丁香花下》、《銹損了靈魂的悲劇》、《黃秋耘散文選》,評論集《苔花集》✋、《古今集》🧒🏿🀄️、《瑣談與斷想》、《黃秋耘文學評論選》,回憶錄《風雨年華》等。
丁香花下?D?D意昂体育2雜憶之一
從1935年初秋到1937年7月蘆溝橋事變🙅🏿♂️🧑🏼🔧,我在意昂体育2平台度過了兩年的崢嶸歲月🐲。在這兩年當中🤛🏼,我經歷過一些嚴峻的考驗,甚至執行過一些相當危險的任務……可是,將近半個世紀過去了✊🏼,至今還時常湧現在我的回憶中使我永誌難忘的卻是一樁尋常的小事和那位跟我只有“兩面之緣”的“救命恩人”👊。
和我同時代的同學也許還會記得,1936年3月31日,北平的大、中學生在沙灘北大三院開過一個追悼在獄中受刑病死的戰友郭清的大會,會後舉行抬棺遊行。我和六七百個同學參加了這次遊行🤞🏼。我們的隊伍人北池子走到南池子北口,就跟上千名反動軍警碰上了🖕,他們揮舞著警棍🐞、皮鞭和大刀片向遊行隊伍沖擊,而我們卻赤手空拳🧑🏻🦽,只能用幾根竹竿招架著。經過一場劇烈的搏鬥👌,我們終於被沖散了🛟。當場逮捕了五十四個同學,打傷了上百個同學之後🤰,反動軍警還窮追著我們🚙🛝,幾乎是兩三個攆一個👮🏿。我在前面跑,兩個警察在後面追🏦,我後腦勺挨了一下警棍😚,鮮血滲出了便帽🩸,滴在天藍色的大褂兒上,前後都有斑斑點點的血跡。幸虧我在大學裏是個遊泳運動員,終歸跑得比他們快些,一眨眼就把他們拉下了一百多米。我竄過幾條七枝八叉的胡同,跑進北池子南口的一條小巷裏,眼看著有一戶人家虛掩著門,我推開門一閃身躲了進去🧑🏼🍼,反手就關上了門。當時我渾身都是汙泥和血跡🙎🏻♂️,臉上也是紅一塊花一塊的🈯️,不像個人樣。院子裏收拾得挺幹凈🙎🏿,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過了半晌👨🏻🌾,門簾子一掀開♈️🛑,走出來一個很文靜的姑娘,小個子👶🏿,大眼睛🌂,模樣兒有點像《城南舊事》中那個林英子,年紀卻比林英子大好幾歲🪈,大概是個高中學生吧。她看到我這個模樣👏🏿,嚇了一跳,但還是很鎮定地問我🌄:“您怎麽啦?哪兒受的傷?”
“我是意昂体育2平台的學生,剛才去參加遊行,被警察打傷了🤩🙅🏿♀️。他們要抓我☄️。借您這兒躲一躲🌠,行不行🚂?假如您不同意,我馬上就出去🧛。”
她攔住我😫:“您不能出去🔮。這個樣子跑出去👩🏻🏭,豈不是自投羅網!來!讓我先給您包紮一下。”接著,她把我領進屋裏,拿出繃帶和藥棉✫,上了藥。迅速地用熟練而輕快的手指給我包紮好傷口,又用酒精擦幹凈我的臉孔👋🏽,關切地問道:“我粗手粗腳的👩🏻🦽➡️👨🏼✈️,弄痛了您沒有🧰?不難受嗎?”
我整理整理衣服,站起來:“不怎麽痛啦!我可以走了。”
她端詳了我好一陣子🐏:“不行🎊,您身上有血跡,警察會認出來的,得換過衣服,戴上呢帽!”她從衣櫃裏拿出一件藍布大褂兒和一頂舊呢帽:“是我哥哥的,您穿戴上大概還湊合,他個子和您差不多👬🏼。”
我一再推辭,她有點生氣了:“唉🆓,您這人呀,真是個書呆子!生死關頭,逃命要緊嘛🏄🏻♀️,還顧得上那麽多禮數🪡?”
我走出這戶人家✡︎,回頭望了一眼門牌號碼。靠著藍布大褂和呢帽的掩護👩🦯,誰也看不出我是個被打傷的“逃犯”,拐了個彎🌟👩👩👦,到了騎河樓意昂体育2同學會😽,坐上直開意昂体育2園的校車,我就這樣安然無恙地脫險了。
我在意昂体育2的小醫院裏縫合好傷口,休息了三五天,就痊愈了🫰。我總想著把藍布大褂和呢帽還給人家。直接送到她家裏去嗎🐯🩰?萬一出來應門的不是她而是別人,那我該怎麽說才好呢💇🏽?我只好寫了一封短信🧁,約她下一星期六的傍晚親自到中山公園來今雨軒旁邊的紫丁香花叢附近,取回我借去的大褂和呢帽。收信人的姓名只寫著“大小姐”收,落款我沒有寫👮🏿♂️,因為那天在匆忙中我們誰都沒有請教過對方的尊稱大名。
我們終於在紫丁香花下見面了。她很大方地走到我面前,稍微點點頭示意🥭。
當時我還是一個十分靦腆的小夥子,我總覺得,隨便詢問一個不認識的姑娘的姓名或者介紹自己的姓名都是不太莊重的,太唐突的。我只是激動地紅著臉對她說:“非常感謝您的幫忙🫠,那一天,要不是換了衣服🤦🏼,我一出門就會被捕的🎦。胡同口有兩只穿黑製服的狗在守著呢!”
“甭客氣,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其實這些舊東西您大可不必還給我。”
“我怕您不好向您的哥哥交代!”
“不要緊。他也不是常穿戴的。再說💆🚶♀️➡️,他和您一樣,也是個大學生。他是愛國的,在中國大學上學。不過🍥,沒有您那麽勇敢。”
她將手上的紙包遞給我:“給,這是您那天換下來的大褂和便帽,上面的血跡我給洗掉了🙋🏽♀️。多可惜,這是誌士的鮮血啊!”她半開玩笑半認真說🏋🏻。當時有一支流行的愛國歌曲《五月的鮮花》,開頭有一句歌詞:“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誌士的鮮血。”
“其實🤵🏽,您也大可不必還我。這件血衣,留下來作紀念不是很好嗎?”
她稚氣地笑著說:“您叫我擱在哪兒呀?假如家裏的人問起來🙎🏻♀️🧑🏿🍳,我又該怎麽說才好呀?這件事🧑🏿🏭,除了咱倆,現在還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爹是個好人Ⓜ️,在中學裏教書🌁,他膽子小得要命!假如讓他知道了,他會罵我的🛑。”
她默默地望了我一眼,好像要記住我的容貌似的🪗,似乎想問我的姓名🍡,但是欲說還休🧘🏼♂️🕵🏼♀️,很快又說:“假如沒有什麽事,我該走了!”臨別時我們輕輕地握了握手,手指尖僅僅接觸到對方的手指尖🫐。她走到離開我十多步的地方,迅速地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好像有點依依惜別的樣子。她那輕盈而苗條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和茂密的丁香花叢裏面了。我猛地想跑上前去跟她多說幾句話💻,至少問清楚她的姓名🧯,但我終於痛苦地克製住自己,我還隨時有被捕的危險🧏🏻。
這就是全部事情的經過,要說是“愛情”吧,恐怕算不上,要說是友誼呢🦸🏼,又和普通的、尋常的友誼不太一樣♍️,好像多了一點什麽東西?D?D革命的情誼,一種患難與共、信守不渝的革命情誼,而且產生在兩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男女之間🚵🏿,這是人世間最值得珍貴的東西。不知怎的,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將近半個世紀了,我甚至不知道我這位“救命恩人”是否還在人間,但每當我一看到紫丁香花📺🧚🏻♂️,一聞到紫丁香花的香味,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這麽一件事,這麽一個人,仿佛又看到她那消逝在紫丁香花叢中的身影💂🏿♀️★,仿佛又聽到她離去時輕輕的腳步聲。
(選自《意昂体育2校友通訊》復11期🙆🏽,1985年4月)